特稿|南方一教会全职人员在父亲患癌后的思考：与其给全职工人募捐，不如提高工价

约书亚弟兄在南方一所城市教会全职服事。约书亚弟兄每个月的平均薪资在3000多元，不到4000元。4000元这个数额看起来也还可以，但是吃喝住用行这些都需要花钱。2024年马上就要结束了，一年下来约书亚弟兄发现自己手上根本就没有留下来几个钱。

相信约书亚弟兄的状况也是很多中国教会全职传道人的真实写照。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人头大的治疗费用

今年上半年，约书亚弟兄的父亲被检查出来癌症，而且还是晚期，需要马上住院治疗。约书亚弟兄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心情非常沉重。让他心情沉重的不止是父亲患癌症的消息本身，还有那让人头大的治疗费用。

由于约书亚弟兄父亲的癌症部位比较特殊，不能做手术，医院给的治疗方案是进行十二次放疗。每次放疗的总费用在两万左右，十二次放疗需要大概二十四万所有的费用。而且，这还仅仅是第一期放疗，后续如何治疗、需要多少费用等都需要看第一期放疗的治疗情况。

癌症晚期肯定是耽误不得的，约书亚弟兄的父亲需要马上进行放疗治疗。只是，这二十四万的治疗费用从何而来？

因着治病等过去的种种情况，约书亚弟兄的父母并没有多少积蓄。而约书亚弟兄自己又是教会全职工人，收入非常有限。约书亚弟兄平时的生活已经非常简朴了，但是即便如此一年到头也根本攒不了几个钱。约书亚弟兄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帮忙分担父亲的治疗费用。

问题来了，那怎么办？

雪中送炭和雪中送炭之后的思考

还好，得知约书亚弟兄的父亲得了癌症以后，教会非常关心这件事情。得知约书亚弟兄家里经济方面存在很大的难处以后，教会牧者和几名热心信徒提出可以让大家给约书亚弟兄募捐，通过募捐的方式解决约书亚弟兄的父亲的治疗费用问题。

约书亚弟兄说：“教会得知我爸爸得了癌症以后，非常关心我们。教会对我们有一定的帮助，很多弟兄姐妹也有一定帮助。一方面，我真得非常感恩，感恩教会和很多弟兄姐妹的热心帮助。但是凭心而论，我个人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帮助方式。因为我是觉得这样，与其在全职工人自己或者家人出事的时候教会和信徒给全职工人募捐，不如提高全职工人的工价，即便教会和信徒不帮助也能够自己有钱解决这些事情。如果提高全职工人的工价，让全职工人手上有更多的钱，这样的话其实就不需要得到教会和弟兄姐妹的帮助了。这样的话，在教会和弟兄姐妹帮助我的时候，我是可以拒绝的，我有拒绝的自由，因为我手里有钱。可是全职工人手里没有钱但是却又需要钱的时候，面对教会和弟兄姊妹的热心帮助，我们是没有拒绝的自由的。我为什么提到想要拒绝弟兄姐妹的帮助呢？因为我觉得有时候这种金钱方面的帮助多了，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人情问题。比如说有人在真理上偏离了，那么我作为教会牧者，到底是提还是不提呢？按照真理来说，需要提。但是我又想，某某曾经给了我多少钱，如果提了伤害到他怎么办？”

然后，约书亚弟兄还认为：“通过教会和弟兄姊妹的热心帮助得到了钱，这个对于我们教牧同工来说其实也是一个很大的试探。教会知道我父亲患癌症以后，教会牧者问我我父亲要进行几次化疗、治疗费用等问题。我说暂时定的是12次，每一次的治疗费用大概2万块左右。他说那要花挺多钱的，要不要教会里面搞一次募捐，通过募捐解决你父亲的治疗费用？后来我跟牧者说募捐能不搞就尽量不要搞。我的理由是什么呢？我说一方面搞了就感觉欠了参与的弟兄姐妹一份人情，然后同时我也非常害怕自己里面会有贪心滋生出来。你想想，我们这些一线的工人每个月拿4000块不到，突然募捐一大笔钱给我，虽然是给我父亲治病的，这个我知道，教会和弟兄姊妹们也都知道，但是一大笔钱拿在平时穷惯了的人手里，人心是非常容易浮动的。这个不仅仅是我，我相信换作其他的全职工人很可能也会这样。没办法，人心就是这么软弱。”

约书亚弟兄说，对于教会和弟兄姊妹募捐解决全职工人紧急用钱的问题他是很不看好的。“万一以后我们家里面又出事了，那我就会不自觉地想到教会和弟兄姐妹又会帮助我们。对于全职工人来说，一方面很可能会让全职工人不思进取，‘反正出事了教会和弟兄姐妹会帮忙的’，另外一方面也可能会因着一些贪心就产生了不好的念头，甚至直接拿钱跑路。”

事实上，基督徒甚至牧者拿钱跑路的事情在中国教会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好几个地方都有这样的真实案例。一个基督徒能够经受得住一万块甚至十万块的诱惑，但这却并不代表他也同样能经受得住一百万、一千万的诱惑。一旦钱多到一定的程度，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往往会倒塌，哪怕是对于很多基督徒来说也是如此。

约书亚弟兄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在信仰之前曾经深陷赌博、无法自拔的黑暗经历。人一旦能够‘赚’到快钱、大钱，很容易就会变质，不愿意再平稳地工作和生活下去。因此，可以说约书亚弟兄是有这样的前车之鉴的。就好像一些买彩票然后中了大奖的人一样，他们确实是幸运儿，这种运气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往往这些彩票中大奖的人后来过得并不好，甚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所有钱挥霍一空，变得一贫如洗。中大奖的时候有多么兴奋和高兴，奖金被挥霍一空后就有多么悲惨。中大奖之前，虽然没有多少钱，好歹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中大奖以后，有了很多钱，但是却没有正确管理这些钱的能力，因此成为了金钱的奴隶，把钱花光以后日子完全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因为人心会变，非常容易走向堕落和腐败。

约书亚弟兄很诚实，他说“虽然说我们正常来说作为基督徒尤其是教牧同工不应该被金钱所辖制，但是人心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是很难讲的，有时候很难去控制自己的欲望。你说我现在三十多岁这个年纪，而且我还是半路出家的，成为基督徒也没有很长的时间，你说我的生命有没有到那种很丰盛的地步？诚实地说，我觉得并没有。所以在金钱尤其是很多的金钱面前，我觉得我有时候还是会浮动、会动摇。我觉得人在缺钱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想法都会有，就会很容易有试探。”

约书亚弟兄分享了自己的软弱，与此同时也提出了他的思考和建议。“我是觉得，还不如不搞募捐这些事情。与其给全职工人募捐，还不如给全职工人提高工价，让他们能够有更多一些的保障，让他们有更大的能力去解决钱方面的问题。哪怕全职工人或者家人生大病或者出现重大变故的时候也尽量先让他们自己来，包括拿出来他们自己的钱，也包括能自己去借的也去借，而不是动不动就麻烦到弟兄姐妹或者麻烦教会。我觉得教会适当地表示一下，这样是可以的，甚至也是应该的。比如说像有些住院的弟兄姐妹，探访他们的时候给他们500块钱。500块钱我觉得出不了什么贪心的问题。毕竟人家的工资都五六千甚至更多了，500块根本上不了手。但是对我们教会的全职工人来说，突然给我们几千块甚至更多，我们就会觉得这是挺大的一笔钱了。我努力服事一个月还不到4000，你现在一下子给我几千块，诚实地说这个时候是很难拒绝的，是比较容易拿这笔钱的。我相信不但是我这样，很多教会全职工人也是这样的。因为很多全职工人他们毕竟有家庭，需要养家；还有孩子，孩子需要读书，也有很多其他的花费。一下子给我们几千块甚至更多，我们很难拒绝。”

到底该不该给全职工人发工资？又该给他们发多少工资？

因着种种原因，几十年前的中国教会既没有钱，更没有给服事教会的工人发工资的观念。甚至一直到现在，很多信了几十年的老基督徒还是这样的观念——传道人是多么圣洁的位置，传道人怎么能够谈钱呢？他们认为，如果一个人谈钱的话，那就不配成为传道人。既然选择成为传道人，那就要彻底脱离金钱和物质的捆绑，不要谈钱。

在这些老牧者当时的年代，这样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让中国教会维持了纯洁，帮助中国教会走过了充满苦难和黑暗的那些岁月。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天很多教会里面都有了要给教会工人至少是全职工人发工资的观念。但是到底该给全职工人发多少工资？不同的教会在这个方面完全不一样，甚至就算在同一个教会当中，不同人的意见也不同。但是往往这样的现象特别普遍——老一辈牧者倾向于认为给工人发工资就已经很不错了，工资不能太多，而年轻牧者则倾向于要给工人发更多的工资。

“就拿我自己教会来说。我们教会在同工薪资待遇方面跟以前相比是有挺多的改善的，是有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但是问题在于，不能只是跟自己进行纵向对比——只要比以前多就好。也要进行横向对比，对比其他教会给工人发多少薪资，对比社会上的公司、企业给员工发多少薪资。我们都是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要真正考虑到这个社会的状况。那么，考虑社会状况到底要考虑什么？你要一个年轻人全职服事，那你是不是应该解决他家庭的后顾之忧？否则只给他很少的工资，他拿什么来养家，他怎么安心服事教会？比如说一名全职工人一个月3000块的工资，这3000块勉强只够他自己吃喝住的。那他接下来要进入婚姻怎么办？要有了孩子怎么办？结婚要不要花钱？生孩子、养孩子要不要花钱？孩子上学要不要花钱？大人、孩子生病了要不要花钱？你这些不去思考、不去考虑，一味跟他们说凭信心。你说今天这样一个年代，做什么事情都得花钱，没有钱的话，怎么凭信心？对于基督徒特别是全职工人来说，信心当然是非常需要并且重要的，但你也不能一味地叫人家凭信心。作为教会，该担当的方面也应该努力担当。如果教会实在没有钱，那确实没有办法，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信徒还是同工大家都能给予理解。可是实际上，很多教会其实都是有钱的，甚至很多教会可以说‘非常有钱’。那么既然有钱，为什么不给工人一个更好的待遇呢？”

对此，可能有一些人会说，之所以不提高全职工人的待遇，是为了避免他们被金钱捆绑和束缚。可是在约书亚弟兄看来却恰恰相反——不提高全职工人的待遇，全职工人才更加容易被金钱捆绑和束缚住。

还有很多人会拿“传统”说事。“以前的传道人都不拿任何工价的。不拿工价的传道人才属灵，拿了工价的话，传道人就不属灵了……”对此约书亚弟兄非常有意见：“传统也应该与时俱进。好的传统我们应当努力传承和遵守，不好的传统就应当果断舍弃。说一个传统不好，不是说这个传统本身不好，而是没有与时俱进，不再适应新时代的新情况。老是跟以前比的话，那教会就算做到最好也只是原地踏步，这样的话教会怎么进步呢？”而在约书亚弟兄看来，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当中，”传道人不拿任何工价“的传统就没有与时俱进，根本不适应今天这个时代的现实需要。他认为，今天这个时代的教会全职工人不但要发工资，而且还应当适当多发。因为只有全职工人手里有了钱，他们才有能力解决日常生活当中的很多事情，如此他们才能够安心服事。

教会需要有明确的工人薪资制度

约书亚弟兄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外地过来这个城市全职服事的。因此，他的视角和出发点更多的时候也是站在一个外地全职工人的角度。“教会如果能够给你提供住的地方还好，如果不能提供地方住的话，我们就需要自己租房住。租房的话你说一个月2000块的房租要不要？一个月收入4000块都不到，一半的收入交房租了，剩下一半能干多少事情呢？而且，就算教会提供住的地方，基本上也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单间。不可能说像你自己租一套房子一样，卧室是卧室，客厅是客厅，卫生间是卫生间。实际上，教会能够提供一个房间，有张床睡觉，有一个书桌用来学习和工作，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对于单身全职工人来说还好，一切从简，很多东西都可以将就。但是对于结婚有孩子的全职工人，这样的条件是远远不够的。”

约书亚弟兄认为，教会需要建立明确的工人薪资制度，给予全职工人合理的薪资待遇，而不是刻意地把全职工人的薪资控制在一个很低的程度和水平。事实上，很多人都知道这样的做法明显是不合理的。对比一下国内和国外教会全职工人的待遇，差距极其明显。但是出于这样那样的一些缘故，几乎没有人想要和敢于去挑明这个有些禁忌的话题。

“你说教会关心工人吗？从教会领袖和牧者个人的层面来说我觉得至少有很多人是蛮关心工人的，但是从教会和体系的层面却又非常缺少，力度严重不够。你说教会和弟兄姐妹有没有爱心？当然有，而且在很多事情上还特别有爱心。但是这些爱心往往都是体现在某一件具体事情上面，事情发生的时候教会和很多弟兄姐妹特别有爱心，然后事情结束以后这样的爱心也就随着事情的结束而结束，直等到下一件事情的发生。而对于教会全职工人体系化的关怀，在我看来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觉得同工关怀特别是薪资待遇方面这是我们中国教会的一个局限性，亟需跟世界和社会接轨。”

在现实时间线上，中国教会早已和中国社会一起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可是在约书亚弟兄看来，因着“苦难神学”等等中国教会专属元素的影响，中国教会还有一条隐形时间线。而在这条线上，很多东西都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比如教会全职工人的薪资待遇，“穷就属灵，不穷就不属灵”。这样的观念曾经广泛影响了整个中国教会。事实上，一直到现在，这样的观念仍然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教会，在教会全职工人的薪资待遇这个重要话题上更是起着堪称决定性的作用。在今天这个时代，明面上几乎不会再有人提这样的观念，即便是一些老牧者也不会如此。但是实际上，这样的观念却依然在教会中“作王掌权”。一名传道人在应聘教会全职工人的时候，教会领袖和牧者不会在明面上说要故意给全职工人发低于平均工资的薪资，但是实际上却就是这么做的。

图片来源（Image Credit）：Alicia Christin Gerald via unsplash.com